春节期间,国内各大视频平台争相上线数千部春节档微短剧。人们手捧手机就能获取更多欢乐刺激的内容,不必只期待走进电影院观看大荧幕。
过去两年,短剧行业市场火热,“爆款短剧编剧月入超10万”“一对夫妇做短剧每月进账4亿多”“74岁刘晓庆宣布进军短剧赛道”等相关话题多次登上微博热搜。很快,这股风也刮到海外,竖屏电影在北美人气飙升,Short Max、Drama Box、 Good Short等各大影视资讯、社交平台也纷纷上线短剧。
微短剧的风吹向海外,一众短剧从业者也竞相走向海外市场,中国导演、旅程娱乐创始人高峰就是其中之一。万事开头总是难。历经数年探索,他逐渐将中国短剧制作在海外进行一系列“本土化”尝试,在好莱坞打造短剧“富士康”。
2019年,高峰刚到美国没多久,就遭遇了疫情与好莱坞大罢工的双重冲击。“最艰难时,甚至有演员转行送了半年多外卖。”高峰对时代周报记者回忆说。此前,高峰在国内影视圈担任导演和摄影指导,小有名气。
三年后,高峰观察到短剧风口已来。2024年7月,高峰带领团队拍摄了爆款短剧《The Divorced Bilionaire Heiress》(离婚的亿万富翁继承人)。仅仅3个月,这部以20万美元成本拍摄的微短剧斩获超过了2500万美元票房,刷新2024年的短剧行业纪录,位居北美短剧市场第一。
很快,海外各大平台争相下单短剧制作,高峰深感短剧产量供不应求。短短一年之内,高峰团队的人数就从最初的2个人发展到近50人,每月短剧产量从1部增至8部。
高增长,有时也意味着高风险。中国短剧能否真正实现从“流量贩子”到“文化桥梁”的跨越?答案或许就在下一个爆款中。
高峰作品 图源:受访者提供
一场横跨太平洋的“造梦”
当中国正在欢度春节,纽约曼哈顿的寒冬中,一支由中国人主导的拍摄团队正在街头忙碌。演员们背诵台词,场务来回穿插,各种嘈杂构成了一幅迥异于传统影视工业的热闹景象。
高峰裹着羽绒服,盯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一场“霸总式”的豪门恩怨短剧正在上演,演员是清一色的欧美面孔,剧本则改编自中国网文。
“美国人没见过这种节奏,9天拍完120页85集,每分钟都在反转。”高峰回忆说,拍摄时,纽约气温零下10度,演员穿着单薄礼服表演“夏日虐恋”,而剪辑师在广州远程加班。开机后的第9天,尽管冻得手指发麻,高峰心里清楚:这就是风口。
事实证明,单集成本仅2000美元的短剧,却可能带来数百万甚至千万美元的回报。过去一年,短剧以“高利润率、快节奏、强情绪”等特点席卷海外市场。诸多中小文化传媒公司一波接一波,奔向海外。
“短剧的本质是网文视频化,用一分钟一个‘爽点’抓住观众,在短时间内为观众提供强烈的情绪价值。”一家国际化智能营销行业上市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傅言一语道破短剧的核心魅力。
傅言介绍道,出海短剧分为两类:一类是翻译剧,平台方以3万-5万元人民币/部的价格收购国产短剧版权,翻译后通过Facebook、TikTok等渠道在海外投放;另一类是本土剧,基于剧本二创后由海外本土团队拍摄,但目前优质的海外短剧制作团队较少,生态不及国内丰富。
“与传统影视不同,短剧的商业逻辑近乎‘赌博’。头部平台Reel Short、New TV等以独立App形式运营,单部剧制作成本约10万-30万美元,但投流费用占比高达70%-80%。虽然短剧爆款率不到5%,但一部爆剧一个月能赚回几百万美元。”傅言指出。
中科创投常务副总裁何国勇则用“放大器”形容这一模式。
“国内短剧ROI(投资回报率)普遍低于1,但欧美用户付费习惯成熟,单部剧售价可达30美元,是传统电影票价的3倍。短剧的风之所以能刮到海外,是因为它抓住了人性中共通的情感需求,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都渴望在故事中寻找共鸣。”他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市场不同,用户不同,简单翻译国产剧的“偷懒模式”难以奏效。“要想抓住海外观众的心,必须做本土化调整,从源头解决文化隔阂。”高峰总结说,“外国人也爱‘造梦’,关键是如何把‘中国剧本’变成‘美国故事’。”
在探索“短剧本土化”过程中,高峰深刻体验到了的文化差异带来的挑战。
高峰拍摄现场 图源:受访者提供
例如,一场枪战戏会因“验枪流程”耽误3小时。美国法律要求每把道具枪必须拆解检查以证明不带子弹,一场枪战戏如果有10把枪,验枪过程极其耗时。就连亲密戏也需“持证上岗”,吻戏需要聘请专业指导为演员做心理建设。
一个一个“坑”踩过后,高峰逐渐积累了自己的“错题本”:某剧组因未聘请“亲密戏指导”遭演员起诉,另一部剧因“暴力镜头”被平台下架……
“‘先上车后补票’行不通,因合规产生的成本要占总预算15%。但正是这些,让我们学会了如何在海外生存和发展。”高峰说。
2023年底,国内头部短剧平台九州文化启动乘风计划,尝试在北美复制中国短剧模式。当时,国内龙王赘婿、霸道总裁类短剧开始扎堆上线,高峰在纽约嗅到了差异:“美国观众喜爱的不一定是‘狼人吸血鬼’等元素,某平台跟风投拍的10部狼人题材短剧中,仅2部盈利。这是被误解读的‘伪需求‘,本质是行业懒于创新,盲目复制经验。”
好莱坞的罢工潮也给旅程娱乐提供了一个低成本创业的契机。高峰招募失业的演员,将国内网文《亿万富豪的双面人生》改编为美式职场逆袭故事,这部短剧的剧情与国内经典霸总短剧《闪婚后,傅先生马甲藏不住了》故事走向十分相似,讲述的是一位女子被迫相亲却阴差阳错地与当地富豪门第掌权人闪婚的故事。
随后,这部名为《The Divorced Bilionaire Heiress》的短剧在海外迅速创下接近4亿浏览量的超高记录(包括付费浏览),发行平台App Reel Short更是大赚一笔。
打造好莱坞“富士康”?
对于许多创作者、制片人、发行方平台和投资人来说,短剧是否真的能够带来丰厚的回报,才是业内最为关心的问题。
短剧盈利模式和电影类似,都需要通过大量的前期投入。两者区别在于,短剧的“生命周期”更短,一般只有一个月左右的高峰期,这意味着必须在有限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吸引观众,并实现收益最大化。
“一部成功的短剧可以在短时间内收回成本并获得可观利润,而一部失败的短剧则可能血本无归。但与电影不同的是,短剧的制作成本相对较低,风险也相对较小。”何国勇说。
近年,国内短剧拍摄成本已从每部剧数万元涨至数十万元,但相较而言,更高的投入成本产生在买流量推广短剧的环节。傅言介绍,短剧的盈利主要依赖于流量变现,通过在各大互联网平台上投放广告,吸引观众点击观看并付费。
因此,投放策略和短剧上新速度要求更高了。
西安一名短剧导演北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国内影视行业始终遵循二八定律。以前10部短剧8部赚钱,现在10部短剧2部赚钱。短剧是产品,不是艺术品,就像服装快消品,必须快速生产快速上新,快速试错迭代。”
在此基础上,傅言透露:“我们通常还会根据短剧的题材、受众群体等因素,制定不同的投放策略,以吸引更多目标观众。目前短剧的投放成本往往占据总成本的70%~80%,而剩下部分则用于制作和运营。”虽然行业火热,但如果后期变现效果不好,那么这个短剧项目就很有可能亏损。
在没有“短剧基因”的海外,旅程娱乐趟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子。
例如,国内短剧剧组常常租赁拍摄器材,因为租赁模式成熟,性价高。而海外器材租赁则非常昂贵。高峰的解决方案是“重资产投入”,自购了10套摄影设备、3辆卡车以及其他配套车辆,并在纽约郊区搭建服装和道具仓库,甚至买下地皮计划建设摄影棚。
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单单道具组每天要拆的快递就有二三十件,包括服装、道具、饰品、化妆品、假发等各类物件,每天拆快递、分类、确认、拍照归库、上系统的工作都需要一个专门的人来做。所以必须要打造自己的项目管理系统。”高峰总结道。
高峰和他的团队在一起 图源:受访者提供
除了器材,工作人员也是问题。
起初,当地短剧从业者较少,于是他在小红书和本地招聘网站上“捡漏”:甚至找到了墓碑设计师转行做美术指导,参加婚礼把服装助理拉来担任服装师。
同时,高峰学着在网上招募美国本土演员,最多时收到上千份简历,逐渐搭建起自己的演员班子。公司还推行“三班倒”模式,导演A组拍3周休1周,B组接替,卡车和器材一周7天连轴转。最火热时,500页的支票本,一个月给演员开工资就用完了。
“我们就像‘好莱坞的富士康’。”高峰调侃。通过不断摸索和调整,高峰找到了适合海外市场的拍摄模式。一年内,高峰的团队从2人扩张至近50人,月均拍摄8部短剧,成为北美最大制作方之一,与多个知名平台建立了合作关系,开始涉足剧本创作、改编、拍摄、后期制作等全产业链。
“在海外创业,就像在一片荒原开荒,种下种子的过程很艰难,但看到这些种子生根发芽,现在慢慢长成参天大树,一切都值得了。”高峰感慨道。
短剧创业下一站
高峰的野心不止于拍剧。
给海外观众“造梦”的同时,高峰的“创业梦”也在进行。高峰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他的目标是规模化运作公司,现在正在为公司走入纳斯达克IPO积极做准备。
眼下,高峰正忙着新泽西的数字摄影棚装修。“我的终极目标,是让中国短剧团队成为全球流媒体的内容供应商。我们不再满足于仅仅拍摄一些简单的爱情、冒险故事,而是开始尝试更加复杂、深刻的主题。希望通过短剧,能够传递出更多有价值的思想和文化内涵。”高峰说道。
与此同时,AI技术正在改写行业,例如用AI生成剧本和换脸。但高峰认为,AI在情感价值细腻程度上无法替代人类:“AI能写‘霸道总裁拦住女主’,但写不出‘纽约地铁口的挣扎与救赎’。”
在何国勇看来,短剧也是文化出海的探路者,相比电影和游戏,短剧成本低、试错快,更易突破文化壁垒。高峰的案例也证明,当中国团队放下“赚快钱”心态,真正融入本地市场时,机会远比想象的广阔。
这位曾梦想“买辆丰田”的导演,如今他的公司名下已经有了6台丰田VAN,管理着近百人的跨国团队,却依然坚持每天回家哄两岁多的儿子入睡。支撑他追求这份职业的价值感不止是财富。
新兴的短剧产业也给许多人带来新工作机会,公司签约的57岁演员约翰,曾在好莱坞罢工期间濒临破产,现在在短剧行业找到新职业方向。2024年某个深夜的纽约片场,高峰收到一名剧组演员送的蛋糕,卡片上写着:“谢谢你让我重拾梦想。”
“短剧是时代的产物,我们只是恰好站在风口。”高峰说。这场由中国团队主导的“造梦运动”,或许终将改变好莱坞百年来的叙事规则——当潮水退去,唯有尊重内容与人性者,才能留在牌桌上。
(文中傅言、北枫、许文强均为化名)